叫什么好呢?老张抓起茶壶吮了一口:壶里乾坤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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拖了大半年,总算来到这个地方。去年秋天,老同学故作神秘地告诉我:有个地方,没有老板,没有服务员,更没有店招,但人气很旺。一帮退休老头聚在一起喝茶聊天遛鸟,亲如一家,像我们小时候弄堂口的老虎灶。“你这个大作家,应该去基层走走啊!”
“现在哪里还有老虎灶啊!”本人天天在基层,正宗老百姓。二十多年前,城里最后一只老虎灶熄了火,与其生死契阔的那种小茶馆,包括八仙桌、长条凳、茶垢深厚的紫砂壶……一起化作魔都烟云。
不过老同学说的情况还是引起了我的兴趣。话说有个老张,在老西门生活了大半辈子,前几年旧房拆了,拿到动迁款后在中环外圈买了一套二手房。他儿子孝顺,索性搬到他对面小区,还买了两个商铺租给人家开店。他自己有一家小公司,专做会展服务,在老张口中就是“搭棚的”。想不到疫情一来,会展停摆,门面房的租金也不好意思收了。今年春节过后,其中一家理发店起死回生,生意比以前还好,另一家茶叶店选择退出。重新招租吧,但接盘人一直在路上。
两个月后老张对儿子说:我来接盘。儿子诧异:都奔七了,你还想玩一把心跳?情况是这样的,老张有一帮养鸟朋友,大家住在方圆三公里内,平时想找个遛鸟、喝茶的地方不容易,手机上许多事情又讲不痛快。再说养鸟人都很狂,总认为自己调教的鸟全世界最聪明,不在圈子里显摆显摆,等于锦衣夜行,还有啥意思呢。不是有公园吗?可人家规矩大嘛,再说连个挂鸟笼的地方都没有!
陈刚毅 摄
“我来开个盘,烧水泡茶,逗鸟聊天,不赚生意赚人气。人生苦短,你就让我们这帮老家伙再开心几年吧!”老张将一叠钱推在儿子面前,儿子再将钱推回来。“只要你开心,铺子拿去玩,水电开销你也别管了。”
于是,我就看到了眼前的情景。
一开间店面,四块落地大玻璃,当中两扇是门,左右两块用白纸糊上,一边写着:自娱自乐,非请莫入;另一边写着:快乐人生,国泰民安。里面约十六平方,摆了两张小方桌,坐了六七个大叔,每人一壶一杯,说说笑笑,轻松惬意。靠墙一张旧课桌上竖着四只热水瓶,一只电热壶。笃底有两张折叠躺椅,雨伞雨衣桶装水随意堆放。墙角一口立柜专门放茶叶罐和紫砂壶,老茶馆遗风,茶客要有专属茶具。
亮点是两根金属横杆,挂了二十几只鸟笼,有几只挂钩绝对亮眼,身段妖娆,白铜錾花,号称是京城某王府里流出来的。一只八哥跟我打招呼:“哈啰,算侬路道粗。”另一只八哥开的是国语:“吃了吗您哪,快快带我去遛弯!”
养鸟就是讨喜,一个碰头彩就把我逗乐了。除了八哥,还有百灵、黄雀、画眉、绣眼、金丝雀,鹦鹉是鸟界花旦,又分玄凤、牡丹。老张郑重其事地告诉我,他们养的鸟都有证书,合法合规。上个月有一只白头翁自己扑进来,老张给了点食,它就不走了。白天在门前的行道树上打野食,傍晚关门前它箭一般地蹿进来过夜。“一星期前它不见了,我估计就在附近,说不定哪天又会出现。”
老张给我们泡了两杯龙井。他浓眉大眼,肤色黝黑,嗓门洪亮,是个爽快人,退休前在厂里开龙门吊,整整四十年,没出过事故。“你们几位老哥好开心啊,平时也会来几圈吧?”我说。
一位大叔朝墙上一指,那里贴着一张A4纸:“不准说脏话,不准打麻将,不准吸烟熏鸟,不养野生鸟类。”规矩蛮多的嘛,不过都说爆粗口是性格男的权利,老张却说:哎,你一说脏话,那几只八哥就学样了,脏口很难改噢。
陈刚毅 摄
另一位大叔将蓝布罩子一掀,推上笼门,一只画眉飞了一圈落在我肩上,伸手去逗,反被它啄了一口。小时候在茶馆里看到画眉叼纸牌算命,觉得神奇,后来才知道牌上画了记号。天哪,还有一只虎皮猫,这不是引狼入室吗。老张笑着说:这是我收留的流浪猫,乖得很。为了证明这一点,他将画眉送到猫面前,猫用脸轻轻蹭了一下,摇摇尾巴,十分友好。
茶过三泡,我也了解到一些情况。一是老张的儿子近来很忙,周末集市、露天夜市、郊外团建,他的活来不及接。二是经常来的有十几位,短途步行,长途单车,喝茶聊天,身心健康,个别人多年的老毛病也偃旗息鼓了。三是老张当家,免费供应茶水,但大家经常会在课桌里塞个五十一百。一天两桶水,这笔开销不能让老张一人扛吧。四是午饭,有的自带干粮,有的去街边小店吃碗面。柜子里还有泡面、榨菜、饼干,都是几位大叔捎来的。上海人实惠、识相、自重,老是吃白食,朋友轧不长。
这天我是带了一包粽子过去的,老张客气一声收下。饭点到了,他将粽子热一下,又叫了外卖,每人一只粽子、两只菜馒头,外加一碗油豆腐粉丝汤,吃得津津有味。
临别时老同学要我给这里题块匾。我挠起了头皮,叫什么好呢?既不是茶馆,又不是鸟友会,也不是俱乐部,更不是麻将馆,干脆就叫“四不像”吧。众人哄笑,老张抓起茶壶吮了一口:壶里乾坤!(沈嘉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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